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燃燈

關燈
燃燈

百年前, 高宗朝戰亂,皇後徐氏為了救高宗,落入赤羅騎兵手中, 在暗無天日的堀室裏關了足足半年。

戰亂平息後,每逢入夜, 坤寧宮燭火高懸,燈火通明。

高宗將徐皇後的生辰設為“燃燈節”,以示紀念。

燃燈節時, 京城不再宵禁。城中娘子郎君都會去善和坊,參加燃燈祈福的活動。

春夜漫漫, 游人如織。

裴昭順著人群往吉安寺走。柳色跟在她旁邊,手底的琉璃燈雪白地亮著,猶如水中的明月。

兩個人在寺院內的榕樹下停住腳步。

等了半天, 柳色問:“王長公子怎麽還沒到?”

裴昭看著寺門處如過江之鯽的游人, 嘆了一口氣:“許是還沒擠進來。我們先去取燈。”

東院裏,兩位小沙彌在分發花籃燈。

吉安寺的花籃燈與別處不同, 以竹篾編織而成, 糊著彩綢,正面還貼著寫心願的紅色符紙。人們在符紙上寫下心願, 再交點銀兩,小沙彌便會為掛在榕樹上的花籃燈念經文。

京城百姓都很喜歡借此討個吉利,至於靈不靈驗, 倒沒人清楚。

裴昭望著前面的隊伍, 嘆了口氣:“也不知輪到我們時, 還有沒有。”

柳色蹙起眉:“都怪王長公子, 害我們等了這樣久!”

這時,排在前面的人似聽到了對話, 轉過身。

那人戴著帽檐,柔軟的輕紗遮臉,看不清容貌。但提著琉璃燈的手白皙修長,腰間還掛著金絲香囊,看上去是個出身不尋常的年輕娘子。

裴昭輕聲道:“姑娘認得王藻?”

那人好似輕笑了一下,點了點頭。

“剛剛柳色只是隨口抱怨,姑娘莫要掛在心上。”

那人又點點頭,重新轉回去。

柳色附在她耳邊低聲道:“小姐,她好像是個啞巴。”

提著琉璃燈的手輕輕顫了一下,顯是將對話聽得一清二楚。

裴昭捂住柳色的嘴,連忙說:“柳色不懂事,姑娘——姑娘怎麽稱呼?”

黃昏時,妃嬪和皇子來宮外祈福。祈福結束後,崔珩還有要事,便喬裝後留在吉安寺。

他想了想,說:“我姓韓。”

裴昭問:“是韓二小姐?”

據說韓二小姐韓廷芳性格孤僻,臉上生瘡,每次出行時,不帶仆從,只戴著面紗。和眼前這人的情況倒是符合。

崔珩輕輕應了一聲。

正如他預料,最後一只花籃燈落在他手中。發燈的小沙彌看著他,施了一禮,轉身向東邊的長廊走去。

柳色抱怨道:“小姐,這王長公子讓我們拿燈,自己卻遲到,現在好了,什麽也拿不到。”

花籃燈色彩綺麗,崔珩覺得晃眼,把燈柄遞了過去:“這只給你。”

這韓二小姐的聲音難分雌雄,在喧囂的市聲中,清冷得如清泉泠泠。

裴昭恍惚片刻,回過神時,才發現人已走遠,忙追上去:“韓二小姐,你排了這麽久才拿到它,我怎麽好意思要?”

崔珩默不作聲地撥開她的手:“我沒想要。”

裴昭只當是說客套話,牽著他的手來到寫符紙的桌案前,問:“韓二小姐有什麽願望?”

崔珩的視線越過人群。

小沙彌站在遠處,神色焦慮,似有話想說。

“你隨便寫什麽都行。”說完,他掙開了裴昭的手,向東廊走去。

“這韓二小姐脾氣還真是古怪。”柳色皺起眉。

裴昭看著符紙,想了一會,寫了些常人都喜歡的祝福。

榕樹上掛著五彩繽紛的花籃燈。

若這燈是自己的,倒可以隨便掛個枝杈,可要照顧的是別人的願望,裴昭很認真地篩選起來:太裏面不行,人們常經過的地方不行,太低了不行,太高了也不行……想了半天,看中了一根長滿新葉的t粗枝。

可惜有點高。

柳色抱著她半天,也沒有成功掛上去,反倒把少女累得滿頭大汗。

柳色看著在輕輕晃動的花籃燈,氣喘籲籲道:“要不,等會讓王長公子來掛?”

“這倒也行……”餘光中閃過一抹銀白色,裴昭的眼睛亮起來,“韓二小姐!”

崔珩本想直接離開,這時卻停住腳步,徑直走了過去:“怎麽了?”

“我掛不上去。”裴昭晃了晃絢麗的花籃燈。

“……想掛哪?”

“那裏。”裴昭擡了擡下頜,“韓二小姐這樣高,或許掛的上去。”

“恐怕不行。”

那根樹枝太高,枝尖還是上翹的,他一看便知自己碰不到。

“剛才我抱著小姐的時候,差四寸。”柳色皺眉沈思,“要不你抱著我們小姐試試?”

“不行。”崔珩想都沒想。

“這也不行那也不行,還是得麻煩王長公子。”柳色嘆了口氣,誰知這時崔珩彎下腰,環在裴昭的腰間,把她輕輕托起,“這樣可以了麽?”

“再高一些。”裴昭按在他的肩頸上。骨裂尚未痊愈,崔珩痛得輕哼了一聲,手有些發顫。裴昭當他快沒了力氣,連忙把紅圈套進枝椏,快速地打結固定,“好了,韓二小姐。”

隔著輕薄的軟紗望著她,他發現那雙眼睛清亮得如同雪夜。

“寫了什麽?”他有些好奇。

“祝你順遂無虞,皆得所願。差不多是這個意思。”

其實還有一句,“容冠京城”。

因為她聽說韓廷芳脾氣古怪,和她的臉瘡有關。

“裴姑娘!”

是姍姍來遲的王藻。

等了他這樣久,裴昭不悅地問道:“你怎麽來的這樣晚?”

王藻滿臉歉意:“某在門口遇到了臨真郡主,她扭傷了腿,某便安排了仆從送她回府。”

崔珩笑了笑:“臨真郡主沒有仆從麽?”

縱然隔著一層薄紗,王藻也能感到此人的敵意。紗後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一般,冷冷地刺到他頸上。王藻低聲問:“這娘子是?”

“韓二小姐。”

王藻若有所思,韓廷芳確實因為容貌醜陋性格乖僻。

“為何郡主只有一人,某也很奇怪。”王藻笑了笑,忽地想起臨真郡主嬌羞的面容,這才回過神,耳根也紅起來,“斯芹……原來是故意的。”

裴昭看著王藻通紅的耳根,道:“你我是奉父母之命定親,若是王長公子已經有了心上人,同阿父說一聲,取消親事也未嘗不可。”

“別說這種話,某對臨真郡主沒有任何意思。”王藻聲音顫抖,少見地有些失控。

“斯芹似乎臨真郡主的小字。”崔珩淡聲道。

“咦!”柳色聞言,細眉一挑,“王長公子是如何知道的?”

王藻沈默了一會,擡眸靜靜地看向崔珩:“不對,娘子不是韓二小姐。”

崔珩微微一怔,眼中染上冷意。

裴昭訝異地看著崔珩。但有面紗隔著,實在看不清相貌。

“為何這樣說?”

“某聽聞韓二小姐因為面瘡,一直塗‘清瘡膏’,那膏藥裏有枳殼、青皮,味道清冽。”王藻眸色微凝,“這娘子的藥味……是治跌打損傷的那類藥,味道很苦澀。”

“王長公子竟懂這麽多!”柳色道。

裴昭原以為王藻是嬌生慣養的世家公子,這時也不免有些意外,眼中暗含讚許。

王藻楞了楞,隨即淡笑道:“某的弟弟體弱多病,作為兄長,自然會多關註些。”接著,冷眸看向崔珩,“娘子假扮韓二小姐,是何居心?”

崔珩只是刺道:“鼻子這麽靈,王長公子是狗麽?”

王藻也不惱,笑起來:“某說的對不對,掀開娘子的面紗便知。某是男子,這樣有所不妥,麻煩裴姑娘幫忙。”他看著裴昭,等待她的反應。

裴昭也好奇這娘子的身份。

但這娘子一直戴著面紗,或許是因為貌醜不願見人呢?正猶豫間,崔珩竟挽起了袖子,露出手臂上的紫色瘢痕,那瘢痕密密麻麻,有如荊棘纏繞,極是可怖。不少經過的游人立刻嫌棄地繞遠了些。

“臉上也有,王長公子要看麽?”崔珩含笑問。

王藻急忙別過臉,低聲道歉:“對不住……某不知道會這樣。”

裴昭幫他放下袖子,不忍地問:“這個……能治麽?”

那不過捏碎藥丸後引出的病癥而已。

見他不回答,裴昭又道:“早知這樣,我就再多寫一條願望了。”

王藻眉心一跳,有些不悅:“裴姑娘竟已經許過願了。”

這人來這麽遲,竟還好意思指責小姐。

柳色立刻說道:“當然啊!我們小姐已經和——咦,韓二小姐呢?”

見崔珩忽然走了進來,小沙彌連忙從蒲團上起身,問:“殿下,還有何吩咐?”

“還有多餘的花籃燈麽?”他問。

小沙彌點了點頭:“為常來的香客留了一些。殿下要多少?”

“一盞就好。”

小沙彌取回來後,看著崔珩提筆,但等了一會,什麽也沒寫下,反倒擡眼看他,漆黑的眸子裏閃著碎光:“姑娘們會寫什麽?”

小沙彌如實道:“若是尚未婚配,大多會求好姻緣,寫一些‘願得一心人,白頭不相離’;若是已有家室,那便求夫妻和睦、子嗣興旺……”

還沒說完,崔珩已動了筆,寫的卻和他提的毫不相幹,只一句“年年歲歲都歡顏”。最後提了一個“昭”字。

小沙彌看著紅紙上繾綣的字,不由楞了神,一直楞到耳邊響起歷歷珠玉聲。

帽檐褪去,喬裝用的珠釵落了一桌。少年化著淡妝,五官綺麗,有種雌雄難辨的美感。

窗外,繽紛斑斕的各色花燈在旖旎春夜中,輕輕搖晃,使人如墜夢中。

榕樹下,高大的郎君托起年輕娘子,讓她把燈掛在高處。

不知為何,先前他沒有什麽反應,此刻胳臂上竟燙了起來,少女衣裳上的四時清味香重新浮在鼻尖。他將燈柄遞給小沙彌,道:“去掛在最翹的樹杈上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